卷首语 一朵朵雪花天上来,带着蓝天的博爱,轻抚山川和江海,福佑来年里春暖花开。在这雪花舞动的梦幻里,让我们一起用翩翩起舞的思绪,去编织冰雪中的童话,用梦想与憧憬为笔触、用爱与智慧为涂料、用蓝天的胸怀为画布,为人生百态描画肖像、为自然间的万物谱写旋律。在这期《渥水》里,你会在《古风韵律》中,感受到古典诗词韵律的抑扬顿挫;在《新诗雪语》中邂逅在想象的草原上奔驰的骏马;在《围炉夜话》中翻读一篇篇美文,如同在壁炉旁沐浴春风、一解冬夜的寂寞;在《谈文论诗》中,你会和名家邂逅,体会什么是诗文之眼境界为上,什么是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四位编辑在孕育这期《渥水》的过程中,集思广益、倾情尽心,在《围炉夜话》和首次引入的《谈文论诗》两个栏目里添加了编者导言,期待能给读者带来一些心动与惊喜。感谢为此期赐稿的诗友文友们,是你们的支持和陪伴让《渥水》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编者推荐语 春节是中国人狂欢的节日,每个人关于春节都有着美好的回忆。瘦灯的《春节话鞭炮》和雪犁的《拜年》均以情见长。瘦灯文笔豪放热烈,雪犁的文笔细腻婉约,一南一北,风格迥异,但都把海外游子的乡愁抒发得酣畅淋漓。喜庆之余,游子总会触碰岁月的琴弦。 宁儿的《翻古》,以白描的手法记录了自己家族近七十年的旧事,折射出时代的变迁。没有宏大的叙事,不疾不徐,娓娓道来,细致绵密,韵味深长。王继和拜友弘诗怀念知青生活的两篇文章,一个笔墨浓重,一个淡雅明亮。王继的《那场雪,铺天盖地》,再现了53年前的那场暴风雪,知青点、降生的小牛犊,恶劣环境下传达出的人性美,如陈年的老酒,散发着醇厚的芳香。拜友弘诗的《林场知青冬事》,以欢快温暖的笔调涂抹了乡村冬日的风景和知青生活的多样色彩。炊烟、豆腐、雪花化成了青春岁月里的一朵浪花。亲情是寒冬里的一碗腊八粥,经过岁月的熬煮,留下的永远是温暖与感动。泰华的《怀念二姑父》,感情真挚,令人动容。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老年移民生活,是作家笔下一个沉重的话题。杜杜,北美华文文坛颇有影响的女作家,她的小说《水管》通过王奶奶与邻里之间水管漏水的细节,深度开掘,揭示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与西方的人际关系碰撞的悲剧,令人唏嘘。作者笔力冷峻,深藏着同情与深刻的思考。心有多大,舞台有多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播种梦想,等待时机,该是怎样的人生?若寒的《暗香》外二篇,以清新脱俗的笔调阐述的哲理,读后暗香盈袖,沁人心脾。疫情不仅给人们带来伤痛,而且还让人学会了思考,同时也考验人的良知与善恶。叔丁的《亲,搭把手好吗?》,辞约旨丰。意在在表达女性独立的时候,也要学会勇敢地求援。空谷的《那双黑眼睛》则从道德和良知的角度,为下岗的“教授”助力,犹如小女孩清澈的黑眼睛,不染混浊。历史是一条长河,你愿乘一叶扁舟去探寻人类文明起源之谜吗?一尘的《走出原始山洞》,感性与理性交织,浪漫大胆。在互联网时代,借助时光压缩机,穿越到旧石器时代,以一个魔术师的眼光,想象那个时代的爱情,探寻人类文明起源之谜。围着温暖的文学壁炉,探讨人生,让文学抚慰心灵,该是何等温馨。布衣暖,菜根香,唯有读书滋味长。 瘦灯 | 春节话鞭炮 中国的传统节日中,最红火的莫过于春节了。而春节风俗中,最红火的角儿色又非鞭炮莫属。一进入腊月,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就在四面八方响起来了。从此以后,这响声和人们的心情一样,一日浓过一日。女孩儿们过年,有三盼:新衣服、小灯笼、和头上的插花。男孩们也有三盼:鞭炮、鞭炮、还是鞭炮!几十年前的鞭炮,花样已经不少了。在山东地儿,小个的叫做鞭,大个的叫炮。烟花一类,统统叫花。鞭大都上百头编在一起,挂到杆子上放。而炮则需要单独墩在地上点放,其声如雷。普通的家庭,至少要买两挂几百响的鞭炮。一挂年三十儿子时放,一挂初一早上吃饺子前放。花的品种繁多,价格也比较贵。燃放时间长、光色绚丽的花属于奢侈品,一条街上只有几家能隆重推出。放的时候,当街招呼几声:“放话啦!”街坊邻居呼啦啦都出来围观。当然,还有许多小巧便宜的花。常玩儿的品种,有举在手里的窜花。这玩艺儿会向天空发射带哨声的彩色火球。有调皮的钻天猴,又叫又闪,到处乱钻。大男孩爱玩一种尺多长、棍状的窜火。这玩意浑身喷火星,可以拿着搏斗,就像星球大战中绝地武士使用的激光武器。还有一种叫做两响的炮,也叫二踢脚。地面上点燃爆炸后,腾空而起,牵着所有人的目光,消失在天空中。直到远远看到迸散的火球,随后才是迟到的第二响。春节期间各家放鞭炮似乎也是一种炫耀,比比谁家放得多,放得响,放得高,放得华丽。男孩们会有自己另类的玩法。一般两军对垒游戏最刺激。整挂鞭炮拆整为零,拿在手里,点燃后向对方扔出去。也常常将二踢脚横放,当作榴弹炮,轰击远方的目标。最恶搞的玩法是点着鞭炮丢茅坑里,学名“发粪涂墙"。腊月二十五是年前最后一个大集。那天卖鞭炮的市场达到最大规模。数十辆装满鞭炮的大车,竞相燃放各类鞭炮。地面天空,硝烟弥漫,电光石火,振聋发聩。一轮炮仗刚放完,很多愣头小子们就扑到地上抢夺哑火鞭炮。总有几个迟爆的鞭炮,被炸得鲜血淋漓者,屡见不鲜。年三十终于到了。早上醒来就听到远远近近稠密的鞭炮声。这是一种整个大地在狂欢的节奏!一到晚上,户外几乎就是声光的世界了。夜空中流光溢彩,爆炸密集。真个是星汉璀璨,若出其中。新旧年交接的那一刻,狂欢达到高潮!一切都在震动,在发光,在沸腾……这种鞭炮的狂欢一直到初一的上午才消停下来。吃过饺子后,人们开始串门拜年了。走进各家的院子,都要踏着一层厚厚的鞭炮碎屑。这些带着强烈年气的,花花绿绿的碎屑,一直保留到初五以后才开始清除。春节的鞭炮文化,随着时代的进展,已经逐步褪化了。但那曾经的热烈和振奋,已经深深地植根在记忆深处了。每到大年夜,只要一闭眼,那无远弗届的鞭炮声,就会轰轰隆隆,噼噼叭叭的在脑海中爆发出来。 雪犁 |拜年 说起拜年,在我小的时候,是真的要跪着向长辈磕头的。当然,这是关上门偷偷地磕头的。记得七十年代初的那个农历新年,和往年一样,母亲穿上用旗袍剪去下摆请裁缝定身改做的乔其纱夹袄,在外面套上一件灰色的列宁装,两手各牵着身穿新棉袄新棉鞋的我和姐姐,跟在提着大包小包年货的爸爸后面,去向爷爷奶奶拜年。其实爷爷奶奶家就住在同一条弄堂里,但据说希望独立门户的爸爸和妈妈,在结婚后提出每月孝敬爷爷奶奶25元,便不再去爷爷奶奶家搭伙吃饭了。很多年后母亲告诉我,在那个年代里,这样的做法,是带有一丝不孝顺的。推开门,爷爷威坐在一个高背藤椅上,我和姐姐赶紧喊:“爷爷新年好!”。叔叔顺手取来饭锅保暖用草窝上的盖子,往爷爷脚下一放,这时候奶奶笑咪咪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往爷爷身旁一坐,姐姐就乖乖地跪上了草窝盖子。姐姐磕头起身后,轮到我的时候,我就憋着嘴唇一边偷笑,一边跪了下去。一旁的叔叔说我态度不认真,我站起身来向叔叔吐吐舌头,矫情地反叛说:“磕头是四旧。”。爷爷患有白内障,耳朵也聋,他干枯的手离开取暖用的烫婆子,拉着我和姐姐的手,慈祥地笑着。这时奶奶从绸缎袍子里掏出两个红包,我和姐姐各自恭敬接过打开,红包里是两块银币。母亲从我们身后赶紧接过红包,嘱咐我和姐姐说谢谢。这是我最后一次拿到爷爷给的红包,过了一个多月,爷爷在宁波老家去世了。爸爸满足爷爷最后的意愿,把奄奄一息他背到上海十六铺码头上了船,在他宁波老家祖屋后的竹园里悄悄地落葬。丧礼后我们全家回到上海,我问起爷爷给我和姐姐的银币,妈妈从抽屉里取出来给我看,两枚是袁世凯的“大头”,另两枚是孙中山的“小头”。父亲是家里的长兄,每年春节磕头之后,我就与妈妈一起进了奶奶家的厨房帮手做团圆饭,妈妈作为大嫂,要赶在姑姑带着表哥表妹来拜年前做出一桌菜来。其实年菜在农历新年前的两周前就开始准备了,妈妈为了讨爷爷奶奶喜欢,做的菜式大部分是宁波传统菜,由于当年没有冰箱,物质也没有现在那么丰富,妈妈就要提前帮奶奶制作风干鸡,用酱油腌制五花肉,瘦肉灌制的腊肠,还有风里吹干的海鳗。虽然我是家里的小女儿,但母亲分配给我的任务也不轻。上海的冬天是阴冷的,母亲在做酱鸭前,总要让我捧着冰冷的鸭子拔鸭毛,这给我童年带来很大的阴影,出国后只要看见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就会联想到这布满胡子的讨厌鸭头。我比较喜欢干的活是做蛋饺,江浙人过年不吃饺子,但寓意着金元宝的蛋饺是必不可少的。 我喜欢站在暖炉前,在小小的圆勺上涂一点点猪油,然后在勺里注入一汤匙的蛋液,将小勺在炉火上轻轻一转,放入一点调好的肉酱,将蛋皮对折封口,金元宝就做好了。江浙一带的年菜,每个菜的量不大,在北方人看来有点小家子气, 可在物质缺乏的年代,要保持传统做出八个冷菜,八个热炒,还有大菜和点心,对母亲来说,是用足了她智慧和心思的。酱鸭,熏鱼,油爆虾,烤麸,金瓜拌海蜇,酱油肉,鳗鱼鲞,油焖笋......在冷菜结束后再吃两条刚炸好的春卷,还有一碗糯到口里即化的宁波猪油汤圆,这股暖流激发了胃口,接着母亲又边做热菜边端上桌,水晶虾仁,葱爆海参,苔条黄鱼,糖醋排骨,蚝油牛肉,家乡红烧肉,塔菜炒冬笋,还有毛蟹炒年糕......最后当爸爸帮妈妈端上一个高脚暖锅,热气腾腾的金元宝蛋饺一排排浮现在眼前时,爷爷奶奶姑姑叔叔的赞叹声,是对我劳动最好的奖励。妈妈用冒着汗的额头,贴在我潮红的脸蛋上,我可以感觉到妈妈的骄傲。八十年代末我出国留学后,就再没有机会吃到妈妈做的年饭,因为中国农历新年时,加拿大的学校或者公司都不放假。母亲因患帕金森在七十多岁就去世了,所幸的是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农历新年,因照顾她的阿姨返回家乡过年,使得我有一种责任感回家照顾母亲。当时我竭尽全力回忆模仿妈妈煮过的年菜,但却煮不出妈妈煮的味道。而妈妈也因为吞咽困难,没能吃上几口。历史在重演。今年儿子因为疫情在纽约读书无法回家,实际上他在七年前离家出去读大学,也没有机会回家过年了。可我们这代人,不管离开中国多久,我们心中的新年依然在春节,这是缅怀亲人的时候。虽然现在年轻人不用下跪,通过微信就能抢到红包。但如果让我再有机会回到童年,我是愿意向祖辈下跪磕头的,虽然他们严厉的教育被我们反感过,他们不善言辞的爱也让我们误会过,可我们总是在慢慢升级到和祖辈当年一样的年纪,才渐渐懂得他们内心的寂寞和对小辈的思念。这几年的年饭,我都是和朋友一起在餐馆分享的,而今年因为疫情我们只能在网上订餐。虽然不用在厨房劳累似乎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福气,可无法再享受到与家乡亲人团聚在一起品味年菜,却是我们海外游子的遗憾。俗话说,出门靠朋友,好在来自祖国各地的兄弟姐妹在国外视同亲友,我们的亲情,化作一句简单的问候,那就是最朴素的年味。 宁 儿 | 翻古 从小到大我常听外婆、母亲姨舅在茶余饭后翻古。湘方言“翻古”意思是回忆旧事。翻古时话题的主角往往是我的曾外祖母、母亲的娭毑。娭毑是湘人对奶奶的尊称。有关她的故事或回忆大都断断续续的,难以厘清。每个人视角各异,评价不一,而且其中透露出的信息零散、跳跃,甚至自相矛盾,呈碎片化,相当部分时长已逾百年。这些反聩到我耳中的信息历经六十余年口口相传,如同老旧照片日渐褪色和模糊,草蛇灰线般隐现出一段家族秘史。我只得尽己所能,像拼图一般,力求还原。尽管这么做费力不讨好,但我觉得非常值得!民国初期湖南某地担任过大法官的外曾祖父,为官清廉,直到任上病逝。家里除了几间祖屋,未曾置过一亩地。外曾祖母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妇人,中年时守寡,含辛茹苦将一双儿女拉扯大。老人家独撑陈家大局,既是"老祖宗”,也是“大管家”。外曾祖母一家原是古城长沙居民。早年间她没少吃过缺文化的哑巴亏,日子再苦再难也要供儿女上学。好在儿女也争气,功课好。儿子后来在银行谋到一份差事,端上金饭碗;女儿也嫁到好人家,只是不擅女红,干家务活不是里手。1938年“文夕大火”后,长沙已成一片焦土。在外公专程护送下,一家老小迁回湘潭故里。那时排行老三的母亲未满两岁。当时在星城长沙谋生的外公收入微薄,这对七口之家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在那个战乱频仍、风雨飘摇的岁月,一个近乎文盲的小脚妇人,主要靠从陈家祠堂租来的十几亩水田维持全家生计,委实不易。舅舅说过,娭毑比多数乡村男人泼辣能干,虽不识文断字,但有胆有识,能说会道,深谙人情事故,懂经营会划算。四季农事、家事,里外照应周全。祠堂德高望重的族长、甲长保长也敬她三分。有关她早年间放印子钱的传闻,我曾向舅舅求证,舅舅当时略显犹豫,未予回应。母亲至今也没有弄明白,八十多年前,外曾祖母是怎样从亲戚那里东挪西借,凑足那十五亩水田押金的,足足有350两银子。此外,老人家年年须向祠堂缴纳十多担谷子,充作租金。生逢乱世,外曾祖母当婆婆的头十年,不是很顺。有两件烦心事儿让她脑壳痛。头一件是女儿的疯病。女儿因未满月的婴儿夭折,导致失心疯,病情时好时坏。她只好將其接回娘家。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这水还得收回,讲起都圞心痛。第二件事儿就是儿媳不争气的肚子。连生四胎都是妹子,一再失望的外曾祖母愈发话难听,脸难看。续香火这事成了婆媳矛盾焦点。面对强势的婆婆,外婆只得忍气吞声,心里的苦只能向夫君倾诉。可是外公两三月才回家一次。忧思长久郁结于心,茶饭不香,外婆患上严重的胃病。发作时,疼得在床上打滚,需要女儿踩着肚子才能缓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小时候的我常见外婆吃“胃友”和“胃仙”药片。她对我说,那些年把一世的泪水都快哭干了!家缺男丁,在乡下是抬不起头的,日子比旁人平添了几分艰难。母親似乎比姐妹幸运,从小寄养在她外婆家,逢年过节回家做客似的。大姨就造孽巴沙的,比外婆只小十六岁的她,很小就带妹妹、打猪草;稍大点洗衣做饭砍柴,干各种农活。由于个小瘦弱,干活力不从心,挨打受骂成家常便饭,比别人家的童养媳好不到哪去。外婆曾说:“你大姨挨的打,不少是替自己娘受的。”外公常年在长沙、湘潭两城做事,乡下家中除了雇的一个本家长工,清一色的女人。母亲原来上面还有一个长两岁的姐姐。小姐姐排名老二,长的又白又胖,大眼睛长睫毛,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五岁时,得了痢疾,泻肚子好多天,用了偏方不见好,瘦得没了人形,曾央求外婆:“姆妈,你给我治好病,长大我会孝顺你的。”最后眼睁睁望着孩子在手上咽气,外婆也病了一场。陈家最不缺的似乎是妹子。第二年,母亲的大妹出生。1944年6月,日军攻占湘潭。故乡沦陷的452个昼夜,可谓不堪回首。本该发蒙上学的母亲和家人终日提心吊胆的。七十几年后,母亲仍清晰的记得为躲避鬼子,一家六口时常在自家租赁的稻田里隐藏时的场景。她说:“娭毑、姆妈和姑妈,每人牵着一个细妹子,趴在或干涸或泥泞的稻田里,大气都不敢喘!”等鬼子走后,大大小小六个女人,相互搀扶着,翻过一道陡坡,步行到冯家老屋老乡家柴房躲一夜。当时她的娭毑鬓角已现灰白,蓬头垢面,迈着小脚,一步一挪。那揪心的一幕,烙印般留在母亲的记忆里。日本鬼子投降后的第二年,舅舅出生,三代单传的陈家终于有后。舅舅满月那天,办了流水席,招待亲戚和乡亲,人们如众星拱月般围观陈家这根独苗。外曾祖母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笑呵呵,对外婆嘘寒问暖,对孙女们打骂次数明显减少。全家人如释重负,都松了一口气。外婆独自到二妹子坟上坐了一个时辰,带去孩子最爱吃的五香蚕豆。随后几年,四姨和满姨先后降生。姨妈们由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后,依然难忘小时候受过老人家的体罚。她们说唯一例外的是福姐。福姐就是我母亲。这也在外婆那里得到印证。外婆说,你母亲模样周正,性子好,聪慧有礼,手巧嘴甜,又写得一手好字,算盘也打得不错。陈家对外人情往来,支借钱物,赶场采买这些跑腿的事儿,娭毑都放心交给你母亲呢。你母亲就算犯错,也只是挨几句骂,从不体罚。你母亲在亲戚中有个外号:“陈家小小联络员”。1949年9月湖南和平解放。已经十二岁的母亲和十岁的二姨重返小学学堂。大姨参加了土改工作队。 母亲的娭几觉得世道真变了,她那一套似乎吃不开了。土改时摸家产划成分,她非常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她担心戴上富农婆帽子,沦为批斗游街的靶子,尊严被扔到地上,千人踩万人踏。如何了得?有惊无险,最后陈家成份定为小土地出租,不在专政对象之列,自己的老脸和儿孙前程得以保全。陈家分了八亩水田,以前交的押金也可退回。母亲的娭毑一高兴,多喝了几杯,差点就醉了。高小毕业的母亲在家务农,两年后参加工作,任乡信用社出纳。二姨后来升初中,考上中专,毕业后分到郴州县政府。大姨在安江纱厂当工人。三个孙女成为公家人,外曾祖母感叹新的世道对穷人好,尤其是对女娃们好。一九五七年8月,我父母结婚。母亲记得谈恋爱时,父亲头一次登门,外曾祖母见到了一个年轻英气的中尉军官,喜笑颜开,连声说:“要得!要得!”然后亲亲热热拉着未来孙女婿的手,叫着他的名字,坐下寒喧。外婆姨妈们在她的支使下,烧水泡茶,生火做饭,忙得团团转。三年困难时期,饥荒袭来。五九年入秋以后,有些浮肿的她,疾病缠身。当时在乡信用社上班的母亲已怀我6个月,常回家探望老人家。一次,外曾祖母抚摸着母亲的肚子,说:“咯硬是个伢儿!”母亲说:“说不定是个细妹子咧。”外曾祖母说:“我这一世看过无数女人生崽,从没走过眼呢。”母亲笑道:“那你还担心陈家断香火,和姆妈较劲那么多年。”外曾祖母也不恼,说:“家里也就你敢这么和娭毑讲话呢。晓得啵?好饭不怕晚,你姆妈生你弟,结的是秋后瓜!我心里明镜似的,这叫激将法。你姆妈性子温良,在我身边侍候没少受委屈。”她歇了一会儿,又说道:“只怕你们还有乡邻背地里说我“恶”(方言凶的意思),是个厉害角色吧?”未等母亲搭腔,她叹口气,苦笑着说:“你爷爷走的早,你父亲在外奔波,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要强霸蛮,全家人就只能呷西北风。”也许是隔代亲,外曾祖母与母亲很投缘,两人常悄悄说一些体己话儿。接近年底,外曾祖母病情仍未见起色,外婆想宰杀家中唯一的老母鸡,给她补补身子。外曾祖母说什么也不同意,叮嘱外婆一定要留给孙女坐月子下奶用。那只芦花鸡是老人家顶着压力,好话歹话说尽,才没被村干部收走的。她说:“再饿也不能饿着我的重外孙。真想看着重外孙子落地呢。”她没有等到那一天。在那个难熬的冬天离开人世。来年二月,我呱呱坠地。外曾祖母作古六十余年,外婆、大姨也已先后离世。最近几年,年事已高的母亲和舅舅姨妈聚会聊天翻古,常念叨她们三人。外婆在世时,每次翻古总也躲不开绕不过自己的婆婆。记得九十岁寿宴上,一儿五女及五婿一媳、数十个孙辈重孙辈向她敬酒,老人家满面红光、心满意足。外婆对我再次讲起着婆媳的陈年往事,她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遥望着远处的英雄岭,有好一阵儿神色侊惚,喃喃说道:“我的二妺子如果还活着,也该是儿孙满堂了。” 王继| 那场雪,铺天盖地 西北风,整整刮了一个晚上。新买回的两扇门,木头根本就没有干透,翘得变形了,门关不严实,门缝足有两指宽。风通过门缝吹进来,是带着哨音的。呼呼!嗖嗖的!木板镶成的小窗户也关不严实,外面的西北风玩命似的摇了一夜的窗户,噼啪!噼啪!让我许久没法入睡。天刚亮,我迷迷糊糊的从炕上爬起身,就不禁先大吃一惊。屋里哪儿来的雪?看样子是雪从门缝刮进屋的,我炕前的一双鞋都被雪埋了。等我起身想推开房门,竟然还得费点劲儿。原来一夜的西北风裹着暴雪,已经把小小的房门堵了下半截。我再推开院门,往村外一看,傻了。村子最南面的一片梅李园怎么不见了?梅李树本来就长的不高,一夜的暴风雪,竟然把梅李园的树冠和树身全盖住,分不清了。村外的道路,路边的水渠,路南边的大片田地也分不清了。一脚踩下去,雪就快埋到膝盖。再往北看看身后的村子,一个人影也没有,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墙上,房上,路上,树上,全都是厚厚的积雪。村子中间那座平日里能套着驴子的大磨盘,还有上面的石碾子,也分不清了,全都被堆成了一个硕大的雪疙瘩。 大雪还在下着。我有早起的习惯,再加上年轻气盛,好奇心强,不知深浅,就冒冒失失地依据路边的一排白杨树为标识,大概估摸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向村东头的饲养室摸去,想去看看那一头我最喜欢的母牛,听说它昨天才生下一头小牛犊,可爱极了。饲养室在村东头偏北一点,拐过去要经过一处涝池。可一夜的暴雪,让我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涝池,哪里是该拐弯。心里总惦记着那头小牛犊,也就没太在意脚下的路,只是凭着感觉走。一望无际的莽原上,风夹着雪花,满目皆白。雪落在我头发上,眉毛上,身上,不一会儿自己就变成个雪人了。从没见过的大雪哟!此时的我,是兴奋,还是孤独,我说不清,应该都有吧。突然,感到脚踩着雪下面好像是冰,我一下子猛地想起,会不会是走到涝池里了?紧接着就听见“咔咔”冰裂的声音。我赶紧停下脚步,动也不敢动。心想,我要是这时掉下去,没有一个人能来救我的。于是只好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往回退步。等我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退到一棵大槐树下,老远就听见从东头一户社员家大门外,传来一位老汉大声的吼叫:“这娃你不要命咧!有啥想不开的,大雪天跳涝池?”我顾不上吓得一身冷汗,赶紧往知青点跑。心想:谁不要命?人家是想探望小牛犊去的。记着第二天,雪停以后,我就赶紧跑到小队的饲养室,也顾不得牛圈里漫地的草料和泥雪,乱七八糟的摊了一地。我俯下身,使出浑身的力气,抱起了那头小牛犊。小家伙直愣愣地盯着我,可能是看到我没什么恶意吧,竟然抬起头,舔起了我的手,湿湿的,暖暖的,痒痒的。我把头也紧紧地贴着这头在大雪天里降生的小牛犊,虽说心里美滋滋的,却隐隐有些酸酸的凄楚。53年过去了,那场铺天盖地的暴雪,我至今没忘。那头小牛犊,我至今也没忘。 拜友弘诗 | 林场知青冬事 我当年下乡插队在国营林场,每年冬天要去深林砍伐木材,分住在林区小山村的老乡家里。我们居住的山村,都坐落于辽宁东北部的长白山余脉。山村四面群峰逶迤,山岭叠嶂起伏,最高峰也有一千米以上。进入冬季,肆虐的北风席卷去树木的枝头残叶,裹挟着漫天飘飞的碎玉琼花,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林海雪原,演绎着冬季的主题。冬天夜长昼短。升起不久的太阳,就要匆匆忙忙落山。乡村的炊烟也比平时升得晚了,吃饭一日二餐。男人们白天铡草、担水、拾粪、检修农具,下午喝酒。女人们做完家务就三三五五地坐到一家的炕头上嗑着瓜子,打着纸牌(那时候很少有打麻将的,东北纸牌的张数和玩法与麻将差不多,像扑克牌一样的细长纸牌)。女孩子玩的最多的就是在炕上抓(北方发音chuǎ )嘎啦哈。“嘎拉哈”是羊、猪、鹿等动物的髌骨。抓嘎啦哈有许多游戏规则,花样繁多,变化无穷,是女孩子百玩不厌的家常游戏。男孩子主要的活动当然是在室外,打雪仗、堆雪人、抽陀螺(北方叫冰尜)、滑冰车。一会就大汗淋漓,满脸通红,甩帽减衣,尽情撒欢,兴趣盎然,不叫不回。几位女生每天收工以后时常给老乡的孩子们讲故事,教一些简单的算数和语文,很受孩子们的喜欢和老乡们的欢迎。天慢慢黑下来,男人们对牲畜的吆喝声,女人们喊孩子们回家的叫唤声,孩子们玩耍的嬉笑声,从暮霭笼罩的山村中飘荡开来,传得很远很远。特别是进入腊月和正月,一直持续到二月初二,吃喝玩乐更成了生活的主题。饭桌上的菜香,酒杯里的甘醇,飘逸在小小山村的上空,秋稔冬祥,人们享受着收获之后的那一份冬闲,充满了岁月静好的满足与惬意。我们知青自己起火做饭,几乎每位知青都轮流当过炊事员。那个时候物质比较匮乏,特别是北方的冬天,蔬菜就是白菜、土豆、萝卜,所以大家特别喜欢豆腐(大白豆腐、干豆腐),农村自己用卤水点的大豆腐,洁白细嫩,久炖不碎,就像猪肉一样,肥而不腻,满口留香。几乎每个村落都有一个小豆腐坊。豆腐坊里涌出的水蒸气,在门口形成了一层层的霜苔和一串串的冰凌,宛如水晶宫的入口,雕甍绣槛,粉妆玉砌;玻璃窗上结成的冰窗花,玲珑剔透,千姿百态。更是那飘出的阵阵豆味,萦绕鼻间,沁人心脾,久而弥香。如果你起早去豆腐坊,都会免费喝一碗浓浓的豆浆,然后再要上一些豆渣,晚上拌大酱和大葱,喝几两村里自酿的高粱酒,哼着当时流行的知青歌曲,小酒怡情,心满意足,简直陶醉得不行不行。早上上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粗麻绳,肩上一个披肩,一双棉手闷子(不带四个手指的棉手套),脚上穿着棉乌拉(过去东北冬天穿的一种棉胶鞋,因为里面是用乌拉草保暖,所以叫棉乌拉)。冬天雪大路滑,大部分时间大家要排着队,甚至相互之间搀扶着走,看上去很像一队土匪或者是难民,长枪短炮,全副武装,又似衣衫褴褛,拖拖塔塔;下午下工,每个人要打一小捆柴火,背回来放到知青的柴禾垛上,作为烧饭用柴。一天劳动了几个小时,本来已经是疲惫不堪了,女生们便随手捡几根树枝,松松夸夸地背在肩上,还不时地掉在地上,就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我们上下工的情景,经常引起当地的村民观看,形成了小山村冬天的一道风景线。每天上山劳动,我们的任务是把油锯手锯下的木材从伐木的地方拽到拖拉机可以上去的地方。冬天砍伐的木材一般都是比较粗的树,被截成两米左右长的圆木,我们用很粗的麻绳套住一头,麻绳的另一头放在肩膀上用双手拽住,把木头拖下山。这是很强的体力劳动,而且有一定风险,对于女孩来讲确实有些残酷,当木头被一些树枝和杂草绊住或者夹到石头缝隙里,很难拽出。这时的女同学只有气急败坏地把木头扔掉地上,低头落泪,无可奈何。有时拽到一根小木头,比较轻松,就又像跳舞一样,唱着小曲,顺着山路和雪道飘然而至;有时也会脚底一滑,摔进旁边的雪窝里,扬起一片雪花,又有几位跑过去将其扶起。如果没有摔疼,晶莹的泪花还挂在睫毛上,就已经开始眉开眼笑,抱在一团,打斗嬉戏,飞起更多的雪烟,爆发银铃般的笑声,这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野里,余音绕林,响遏行云,给枯燥繁重的劳动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当时由于劳动的辛苦,加之生活的单调,虽然每天漫步于飞雪杨花的天幕下,或者伫立在银装素裹的山林里,也无瑕留意和欣赏这些大自然童话般的世界。不过这段特殊的经历确实让我们终生难忘,现在回忆起来,也是感慨万千,大家都十分珍惜这段同餐共饮的经历和同甘共苦的感情,至今保重着密切的联系。半生知青缘,一世手足情。 泰华 | 怀念二姑父…